漢學獎得主
宇文所安
2018

宇文所安先生是當代中國古典文學最重要的學者,以唐詩研究獨步全球,其他領域亦貢獻卓著,並爲古典詩文的翻譯大家。他的著作不僅為漢學開創新局,更為東西比較文學理論及實踐帶來突破。宇文先生視野宏大,學問專精,榮獲唐獎,實至名歸。

 

宇文所安(Stephen Owen, 1946-)教授曾執教耶魯大學,自1982年起任教於哈佛大學東亞系與比較文學系,現為該校目前僅二十六位的「大學講座教授」(University Professor)之一,同時也是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。宇文教授在2018年4月退休,而四十年來,他藉研究書寫、翻譯與指導學生,不遺餘力為西方學界與一般大眾引介中國文學豐碩的傳統。就世界文學觀之,宇文教授體知中國文學遺產豊富,貢獻卓著,故將閱讀方法做了革命性的改變。他對漢學的貢獻,可由下列數端看出:

 

唐詩研究

 

雖然宇文教授的著作遍及中國文學史的各個時期,他最初,也是著力最深的研究領域,仍為唐詩。1975年,他由博士論文改寫的The Poetry of Meng Chiao and Han Yü出版,他在書中翻譯、研究了中唐時期孟郊與韓愈的詩作,從文字細節與生平脈絡勾勒出前人所未見的文學史圖像。兩年後,宇文教授開始撰寫整個唐代的詩史,最後,他耗時30年,完成了四本書。宇文教授所成,包括The Poetry of Early Tang (1977);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: The High Tang (1980); The End of Chinese Middle Ages (1996); The Late Tang: 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-Ninth Century (2006) 。這四本書都有中文譯本。宇文教授所成,迄今仍為所有語言中最細緻的唐代詩史,也是世界各地學者必讀之書。他的詮釋深具原創性,機杼獨出,每每留意於前人所忽視者,包括詩人本身、書寫形式與社會學意義上的細微之處等。

 

宇文教授的研究,細數唐詩與文明、文化,以及文學藝術的關係,著重發掘文學史所忽略的面相。在初唐詩的討論中,宇文所安從聲調格律到宮廷文化乃至時代精神,均仔細查考。據此,他指出以往視為當然的「自然」、「宮體」、「古風」等詩體,其實都在初唐出現微妙變化,預示帝國詩風崛起的盛况。他研究唐詩全盛時期,指出其時詩人開始成爲一種專業,而所作不全然為應世感時之作而已。《晚唐詩》則重新回到傳統的文學史架構,以獨特而新穎的視角解讀杜牧、李商隱和溫庭筠,勾勒出晚唐詩歌的樣貌。

 

2015年,宇文教授完成了六卷本杜甫詩集的英譯。就西方語言而言,這是杜詩第一次完整的外譯,也是中國大詩人全集外譯的初次嘗試。宇文教授將杜詩的複雜面向,如實呈現在西方讀者之前。杜甫詩集也是「中華經典文庫」系列的第一號。這是宇文教授發起並主編的出版計畫,希望將重要中文經典,以雙語對照的方式呈現出來,也免費在網路上供人品評。「中華經典文庫」的發行方式嶄新,會以嚴謹的翻譯,將中國文學帶給更為廣大的閱眾,乃近年漢學界一大盛事。

 

文學思想、文論、詩學研究

 

中國文論也是宇文所安用力最勤的研究領域。就其所關心的問題而言,宇文教授完全以認識論的方式對中國文論作比較性的思考,在約定俗成的文學史的定論以外,因得以「精細地探討中國詩歌中那些無法爲文學史所解釋的方面」。在詩論文論方面,宇文教授出版的力作包括《傳統中國詩與詩學:世界的徵兆》(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: Omen of theWorld, 1985)與《中國文論讀本》(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, 1992)等書。《傳統中國詩與詩學》凸顯宇文教授藉由文本細讀提出創見的能力;他認爲就詩學(poetics)而言,只有建立明確的命題,才有可能展開討論,將文學研究從印象、感悟提升到知識論的層次。在《中國文論讀本》中,宇文所安進一步揭示文體、文論、文明之間的相互影響,將文論敍述視爲可待分析的文本。

 

文學史研究:

 

宇文教授在「文學史」上的研究成果,進一步重釐我們對這個領域的認識方法。他捨棄現成的「文學知識」,包括流行的理論框架等,致力展開文與史之間的對話,另一方面又呼應傳統知人論世,以意逆志的理論。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(1997)(廣泛稱為 Norto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)。這本中國文學選集甫一出版,即因深具革命性而廣獲好評。書中以精緻而權威的翻譯,呈現1911 年以前,中國歷代文學的代表性作品,包括詩、散文、小說與戲劇等。此書的編排以類相從,巧思連連,都按照主題形式編次,突顯出核心文本如何薪傳彼此。此書也揭示了中國文學、文化與歷史之間的交互作用。中文讀者因之而省思覺察,中文世界以外的讀者也參與三者間的對話。

 

宇文所安主編的新作《劍橋中國文學史》(2012),尤其引起轟動。此書係宇文教授與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合編;上卷由宇文教授負責,始于《詩經》,終於元代,全書力圖實踐一種新的文學史觀,亦即所謂文學文化史,所以重視物質文化發展——如手抄本文化、印刷文化、現代雜誌與報刊等——對文學的影響。此書更注重文學史的有機整體,並及趨勢和潮流的觀察與文學、文化的歷史自主性和文本的不確定性。因此,作者問題,文學的接受史,印刷文化,選集的編纂,文本的製作、流傳與改寫等在書中都獲得前所未有的關注。

 

比較詩學研究

 

宇文所安同時也是國際知名的比較文學家,將古典中國文學置于世界文學史中觀察。目前除中國與印度古典文學與文明的比較的大型計劃外(與普林斯頓大學Benjamin Elman 教授合作),最爲膾炙人口的著作包括《追憶》(Remembrances: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, 1986);《迷樓》(Milou: Poetry and the Labyrinth of Desire, 1989)與《他山的石頭記》等。

 

《追憶》是一本有關記憶/創傷主題的美學闡釋專著,宇文所安視之為以英語的文學形式對中式文學價值的再創造。中國傳統文學思想一般均以魏文帝《典論• 論文》爲最早的系統論述,文學被視為「經國之大業,不朽之盛事」,其後作者的創作往往伴隨「傳世」的焦慮。因此,「追憶前人」的行爲本身就預設了後人如何追憶自身的期許。這是宇文對創作思想的本體探索,揭示「追憶」在本質上係數千年來文人創作的思想性濫觴。準此,《追憶》進一步深入中西文學理論的核心差異,並不視之為無法搭起橋樑的兩個世界,而是人類面對共同問題的不同方式。

 

《迷樓》裡,宇文教授每因世界不同地域的文學形式,追溯欲望迷宮的軌跡。本書書名得自唐人有關隋煬帝晚年建造的迷樓的記載,而此書更是在漢詩和歐洲詩歌之間自由往返的「嚴肅的遊戲」。宇文教授以「迷樓」的意象論中國古典詩與西方詩中欲望與文字意像的消長;在緒論裡,他對詩歌作用的論述,對當代詩學的啓發等,也都提出不同見解。宇文教授認爲儘管詩具有言志載道的詩教功能,詩或詩人總有一個面向偏離正統,引人進入文字迷宮。詩創造不出烏托邦,但可能喚醒大眾的欲望。

 

在宇文所安筆下,詩可以明白如畫,更可充滿曲折路徑,就是一座傳説中的迷樓。我們要敲開欲望這座大門,走進引誘與推拒、懷疑與停頓、進攻與置換、希望與幻滅、暴露與掩蓋、替代與逃避、妥協與犧牲等不同場景而形成所謂迷樓的詩學。《迷樓》旁徵博引,既有中國歷代詩文的指涉,也旁及西方古今經典;自彌爾頓(John Milton, 1608–1674)《失樂園》(Paradise Lost)至里爾克(Rainer Maria Rilke, 1875-1926)《時辰之書》(Das Stunden-Buch),在在可見宇文所安出入中西詩歌與詩學的龐大能量。

 

《他山的石頭記》是中譯的宇文所安的自選集,對中西文學的學術傳統作總體性的省思,乃立基於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深刻體會和紮實的探索。在理解傳統總不是無法撼動下,宇文教授另闢新穎的創作觀,使傳統得以與現代對話。在觀念上,宇文教授治學試圖擺脫中西之爭的窠臼。他認爲在思考和整理知識時,我們往往對什麽是「中國的」、什麽是「西方的」過分關注,甚至焦慮,但分辨中西「遠不如這麽一件事來得重要:找到一個辦法,使中國文學傳統保持活力,而且把它發揚光大。」此外,「所有的新思想一開始都是『非我族類』的,但哪裏歡迎它們,哪裏就成了它們的家。」

 

宇文所安教授這種對知識近悅遠來、兼容並蓄的世界眼光和開闊胸襟,是中文詩學以及當代漢學研究持續成長的必要前提。本屆唐獎漢學獎頒發給宇文所安,應該是對他上述敏而好學、孜孜不輟,四十年如一日的研究精神最高的肯定。宇文所安以非華裔背景而治中國文學,能有如此卓然成就,更足以向國際學界宣示此獎的世界性意義。

20150501 奧比薩克思在建中演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