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球化時代下,「物的言語」助我們尋找自己的認同:訪二○二二年唐獎漢學獎得主潔西卡.羅森

2023.09.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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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○二二年唐獎漢學獎得主潔西卡.羅森(Dame Jessica Rawson,以下簡稱羅森)教授研究中國藝術考古,擅長透過器物細節及其被使用的方式,看見背後的文化體系。「物的言語」是其在新書中使用的重要概念;人們對於物的形式與使用方式,形成像語言一般的系統。在全球化的時代下,「物的言語」的疆界是否變得模糊?羅森教授如何思考自己的研究與全球化的關聯?本期我們邀請到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教授施靜菲(以下簡稱施)專訪羅森教授,從「物」的研究動機出發,談羅森教授對紋樣、墓葬的研究,也以研究為基礎,談羅森教授對全球化情境的思索。

 

文/施靜菲


從仔細觀察物品開始

 我們聽說,你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會仔細觀察物品,你最早買的一件物品是什麼?它是怎麼吸引到你的注意的?

羅森 我們小時候住在倫敦一個靠近市場的地方,那裡有一座波多貝羅市集(Portobello Road Market)。小時候(一九四○至五○年代,二戰期間),母親會帶著年幼的我們去市場買菜。有時她為了讓我們安靜一會兒,會帶我們到小店,給我們一點零錢(印象中是六便士),買點小東西。

這樣的經驗一年大概有一、兩次。我記得當時商店的桌子高到我的鼻尖,為了看東西我必須踮起腳來。我買的第一件東西是珍珠母(mother of pearl,貝類的內層物質)做的小籌碼,上面有淺浮雕的紋樣。我母親告訴我,它們是中國廣東製作的。但當時的我買下它們並非因為它們來自中國,而是在燈光下閃亮的表面質感吸引了我。

這些小籌碼放在精美的盒子中,被用在歐洲桌遊,卻是中國的外銷商品。除了珍珠母的、還有象牙的、獸骨的、玳瑁的,這類bling bling的表面質感及在光線下的色彩變化表現,受到歐洲人的喜愛,也被做成西洋棋、宗教牌飾等等。另外我可能買了一件殘破的鼻煙壺和一件小鏡子(唐或遼代),我到現在還保有這些物件。

 你曾在幾場講座中提到,西方文化偏好視覺吸引人的閃亮表面,相較之下中國文化更重視觸覺——喜愛玉器、瓷器等摸起來光滑、或有溫潤觸感的表面。可否請你再深入談談這點?

羅森 在歐洲,我們最重要的物件品類是金銀器,是可以反射光照的東西。你必須想像,在歐洲,尤其是北歐,大多數時候是暗的,我們喜歡可以抓得住光的東西(reflect light),我們喜歡蠟燭(燭臺),銀器表面可見到燭光的反射。我們喜歡閃亮的東西,或說人類都喜歡閃亮的東西,舊石器時代的石頭、獸骨、獸牙也都有閃亮的表面。

而東方文化中,觸感(tactile)很重要,絲綢、玉器、瓷器及高檔家具,表面都是打磨、拋光到很柔順、滑膩不滯手。瓷器也燒製得很像玉的表面。西方則不同。我小時候選擇買閃亮的珍珠母小玩意,就是受到我所在環境的影響使然,閃亮的表面及細線雕刻裝飾吸引了我的目光。

 有沒有哪一件或一組物件對你有深刻的影響,請與我們分享背後的故事。

羅森 我對紋飾的興趣,始於一件元青花瓷大盤。我被它的繁複紋樣吸引,尤其是上面來自織品的繁複圖案(以雲肩紋分隔裝飾單元),立即抓住我的目光。如果要說《蓮與龍:中國紋飾》這本書的出現契機,我會想到的就是這樣的物件——我想探索,為什麼這類紋樣會被用在中國外銷中東的青花瓷上?這樣的大盤器形並不是中國文化中的典型器具,除了有一兩件類似的大盤在中國出土外,絕大多數都是出現在伊朗和土耳其的收藏中。當時大英博物館的其他館員認為這是伊斯蘭的紋樣,其實不是,它們的來源可能是中國古代服飾中的肩部裝飾。

但為什麼伊斯蘭的消費者會喜歡它、購買它?最厲害的是這個紋樣設計,有著強烈粗壯線條的雲肩,作為圖案結構的隔間單位,內外都有非常密集的紋飾,讓我感到非常震驚。這也是我開始問問題的地方,你會想問這樣形式的紋樣到底來自何方?為什麼會出現在青花瓷上面?怎麼會形成這樣的紋樣組合和配置?我想知道這些裝飾的起源。

 


從「紋樣的旅行」到「物的言語」

 這是不是與你所謂「紋樣的旅行」(the journey of ornaments)有關?

羅森 是的。這件青花瓷大盤是特展與圖錄中的一件明星展件——通常都是有件作品或圖像觸動我的神經,我感到其中有讓人疑惑之處,就開始花時間和精力去問,為什麼會這樣?我會觀察其他相關的作品、四處蒐集材料,想回答這些問題。

在這個元青花大盤的案例中,我首先發現,有相似的紋樣出現在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的雕刻上。而正好在大英博物館的環境中,就可以觀察到這些「紋樣的旅行」——因為大英博物館收藏有各個文明的遺物,還有許多敦煌文物,讓我可以追溯它們旅行的軌跡。

 當其他藝術史學者大多談論紋樣本身或單件物件時,你卻強調紋樣系統或成套的脈絡。你的「物的言語」the language of objects)概念如何與這些看法對話?一般讀者又如何可以從中得到啟發?

羅森 紋飾系統普遍存在於世界上不同的文明之中,不僅是歐亞大陸,太平洋、北美的原住民族也有他們的紋飾系統。物的言語則不同,對物的言語來說,時間和空間相當重要,一套言語可能對應到特定時空中、特定的生活方式。例如我有許多這樣的胸針、配飾、領巾,它們是我個人認同的一部分,每天出門我總是會帶著它們,這表示我用物件來表現我的個人認同。大多數的人也會是這樣做,你們穿的衣服應該都是你認為符合你的認同的——是你的言語,讓人可以辨識這是你。而紋飾系統則可以跨文化旅行,不一定對應到特定的時空。所以我會將紋飾系統與物的言語完全分開來看。

「物的言語」這個概念是我比較晚近的發展,出現的契機是我想解釋給我新書《古代中國的生前與死後》(Life and Afterlife in Ancient China,按:本書中譯本尚未出版,此中文書名為訪者暫譯 )的出版社聽。因為西方的讀者對中國不甚了解,我在整本書最前面的〈緒論〉中用了「物的言語」這個概念來說明。

在這本新書中,我嘗試帶大家來閱讀中國的墓葬,使用「物的言語」這個概念是很有幫助的捷徑。例如,我也發現(羅森教授指著眼前的)這個下午茶杯盤組很有用,把手和細節都可見模仿歐洲的金屬器樣式,並帶有複雜的紋樣,我立刻可以辨識——這就是(按:可溯及希臘羅馬時代的)「卷草紋」(palmette),但是在這套現代的杯盤組上已經被重新詮釋為很花俏的設計,並加上很多金銀邊。


全球化如何影響物的言語?

施 但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,不同的「物的言語」可以很快速被混用、融合。例今天我們大家都穿西式服裝。而且不管是在臺北、或是牛津、或是洛杉磯,我們的廚具都是全球化下的產物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過去不同文化中截然區分的廚房或衣飾,界線可能已經很模糊了。這麼一來,你所謂物的言語是否還適用?全球化如何影響物的言語?

羅森 我不認為全球化全面影響了「物的言語」,那要看你在社會的哪個位置而定。社會的某部分群體確實很全球化,他們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、經濟上很自由、用很多舶來品等等。我也買一些中國來的東西,但我的生活並不中國。

受全球化影響最深的其實是年輕人。我覺得這個世界讓年輕人面對更困難的問題。我自己沒有困難或問題,我可以穿我想穿或我喜歡的衣服,有我的認同。但對青少年來說,他們想要被同儕稱羨,但卻發現這蠻困難的。在每個當下,他們得選擇穿什麼——要不就擺脫常規、打扮得很出格(do something crazy),要不就模仿紐約或洛杉磯最夯的穿著。用衣物來包裝人體這件事,還是與物的言語有關。

我特別不欣賞當今服飾產業塑造出來的環境與影響。我想我們必須要嚴陣以待,批判他們如何曝光、操作,讓年輕人去買他們原本買不起,或對他們尋找認同沒有幫助的商品。這是我們必須盡力思考的方面。我也有孫子輩,我現在最主要的憂心就是要怎麼協助他們度過這個階段,讓他們能體認到,他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。

施 說到這個,我很好奇你怎麼看英國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(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)最近的「韓流」(K-pop)特展(按:該展覽名稱為Hallyu! The Korean Wave)。

羅森 我還沒去看。我並不反對韓流。藉由認識韓國流行文化,年輕人或許感覺到自己與世界連結。但我個人的經驗是,如果一個西方人要與中國連結、認識中國,「只要」花費四十年的精力就可以了(羅森教授做出頭痛貌,大家都笑了)。

韓流或許就像我們吃壽司一樣,可以是生活的一部分,但沒有什麼大幫助。看得出來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想要跟上潮流,吸引年輕人。年輕人不知道要憧憬什麼,他們感到迷惘,要不要去看「韓流」展覽?要不要看《聯合文學》雜誌或做什麼?或許多去運動、聽音樂,參加一些團體活動,可以讓他們暫時脫離認同問題的焦慮。

 接著前面全球化的問題,我想繼續問一個近來流行的「全球本地化」(glocal)概念──這個概念同時反映全球化與在地化的考慮與特徵。有所謂的 「全球在地化的物的言語」(glocal language of objects)嗎?它會對「物的言語」造成什麼影響?

羅森 我不認為這些詞彙或概念對我有影響,我也不會用這個詞。對我來說,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。但我們要看看新的一代如何看待這個問題。服飾也是。我們現在絕大多數人的服飾主流是西式,但即使如此,你們穿的方式也不同於西方人,這也是一種「全球在地化」。

確實有很多東西把我們拉在一起。但是另一方面,我們有時候可能也在誤導年輕人,讓他們以為可以輕易做出不同的、有趣的東西,成為音樂家或時尚領導者等等。但這不是真的,大部分都只是廉價、快速的東西,只有真正很努力、花費很大精力的人,可以成功到達另一個境地。


 

墓葬就像一個人的自傳

 你的新書《古代中國的生前與死後》用跨越千年的十二座墓葬來敘說古代中國,可以和讀者分享你的新書嗎?

羅森 寫「墓葬」這個主題是編輯建議的。每個墓連結到一個個人,就像是閱讀一個人的自傳。每個墓也連結到一個地方,所以這本書可以帶領讀者遊歷中國。

所選的這些墓各不相同,但都很重要。考古發掘如何解開這些大墓的謎?如何了解墓葬建築與裡面放的是什麼東西?更重要的是,這些物件如何互相達到一個平衡?辨識出不尋常的東西也會影響你看一般墓葬的眼光。商代貴族亞長的墓中,有一套標準的青銅禮器不足奇,但當他有金牌飾、掛韁鉤(rein holders)時,代表他可能是從事與車馬有關的戰車御手,物件間的關係讓你對這個墓主有多一點的了解;戰國時期的曾侯乙墓中有一套驚人的編鐘,看似很標準、正常,但另一方面對不認識古代中國文化、中國考古的人來說,透過這些墓葬讓人可透視中國古代的生活樣貌。

這本書對一般西方讀者而言應該是蠻硬的。但我想,可以讀美索不達米亞或埃及古文明的人,也應該要能夠讀得下這本書。

 這十二個墓是由誰選出的?其他同領域學者,例如巫鴻、貝格立(Robert Bagley)如果寫類似的書,會選擇一樣的墓嗎?

羅森 十二個墓是我選的。如果是其他學者來選,應該會有些一樣,但也有一些我想是這本書的獨特之處。例如山西陶寺是被毀壞的,如果是其他學者可能不會選;但這正是我特別選它的原因,正因為不完整也帶來一些訊息。

另外有兩個是草原民族的墓葬,他們雖來自草原,但住在黃土高原與草原的邊界;他們墓中的馬騎、戈(dagger)、動物等草原民族生活中的物件組合(portfolio),與中國中心地區不同,非常突出。我也想藉此提出,中國歷代政府與北方國家如俄羅斯之間的對話交流,相當重要。這些北方人是中國自古至今最大的敵人,而且是人類史上最成功的敵人,在歷史上他們曾經打敗中國、伊朗、土耳其以及歐洲。

我認為我們必須多關注這些北方國家,雖然我在書中沒有列出西亞、西伯利亞地區的墓葬做為比對,不過華人讀者也應該要認識這些地區的墓葬。如果不認識的話,等於你不了解一半以上的歷史。

 這些研究對於現今的俄烏戰爭,是否會有一些啟發?

羅森 我近來在讀一本有關黑龍江鄰近區域的書,《鏡像之地:俄羅斯,中國,與兩地之間的旅途》(Mirrorlands: Russia, China, and Journeys in Between,按:本書尚無中譯本,此中文書名為訪者暫譯 )。在這個區域,俄羅斯和中國彼此直面對方,形成有趣的對照。作者通曉中文和俄文,內容兼具政治、生態環境的關照,非常推薦。

認識中國與中國文化很重要,但是你必須花很多時間和精力來讀懂它。我很高興大家對這些議題和內容有興趣,讓我覺得寫這本書、做這些研究有用處。因為真的很不容易,我必須蒐集很多資料,然後精讀令人頭疼的考古報告,確認每個細節,雖然我想可能還是有一些錯誤。

施靜菲

藝術史學家。目前任教於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(2009-),從事教學及研究工作。她的研究範圍主要是東亞陶瓷史及東亞與歐洲工藝美術交流,尤其著重觀察工藝技術及相關知識系統在不同文化間的傳遞。